說謙德  

           鄧立光  

 

        現代人以謙為禮貌的表現,而謙恭、謙虛、謙和、謙厚等等是謙德的外現形式。本文就傳統文化所重視的謙德,追溯其根源,以期對謙德的源頭及其涵義有更深切的的了解。

傳統的理想政治人格,必以謙德為其內涵。時代越古,對為政者的德性要求就越高,其中尤以謙德為然。三代以還,謙德成為統治者的最高德性。周公與史佚同為商末周初時人,二人同樣重視謙德。史佚說:「動莫若敬,居莫若儉,德莫若讓,事莫若咨。」(《國語.周語三》)他的意思是行為以恭敬為上,生活以儉樸為上,修德以謙讓為上,政事以諮詢為上。周公亦以行謙來告誡勉勵其子伯禽:

        成王封伯禽於魯,周公誡之曰:「……吾聞德行寬裕,守之以恭者,榮;土地廣大,守之以儉者,安;祿位尊盛,守之以卑者,貴;人眾兵強,守之以畏者,勝;聰明睿智,守之以愚者,善;博聞強記,守之以淺者,智。夫此六者,皆謙德也。夫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由此德也。不謙而失天下,亡其身者,桀紂是也。可不慎歟?故《易》有一道,大足以守天下,中足以守其國家,近足以守其身,謙之謂也。夫天道虧盈而益謙,地道變盈而流謙,鬼神害盈而福謙,人道惡盈而好謙。是以衣成則必缺衽,宮成則必缺隅,屋成則必加拙,示不成者,天道然也。」(《韓詩外傳》卷三)  

這段資料行文雖然不古,但先秦古籍歷經傳抄,文字受時代風氣影響自不可免。周公告誡伯禽,引用了古熟語,即「吾聞德行寬裕」至「夫此六者皆謙德也」一段,本文稱為「謙德六事」。這段文義在先秦兩漢古籍(如《文子.十守》、《荀子.宥坐》、《淮南子.道應訓》、《韓詩外傳》卷三、《說苑.敬慎》、《家語.三恕》)皆有徵引,而文字大同小異。「謙德六事」以相同句式排列,其意是使文句易於背誦。但任何資料經長時間流傳,至寫定之時,文字上總會有所差異,然意涵卻可一致。「謙德六事」在古籍中的記載表列如下,以證此說: 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

1

《文子. 十守》

聰明睿智

守以愚

多聞博辨

守以儉

武力勇毅

守以畏

富貴廣大

守以狹

德施天下

守以讓

 

2

《淮南子.道應訓》

聰明睿智,

守之以愚

多聞博辯,

守之以陋

武力勇毅,

守之以畏

富貴廣大,

守之以儉

德施天下,

守之以讓

 

3

《荀子.宥坐》

聰明睿智,

守之以愚

 

勇力振世,

守之以怯

富有四海,

守之以謙

功被天下,

守之以讓

 

4

《家語.三恕》第九

聰明睿智,

守之以愚

 

勇力振世,

守之以怯

富有四海,

守之以謙

功被天下,

守之以讓

 

5

《韓詩外傳》卷三

聰明睿智者,

守之以愚

博聞強記者,

守之以淺

人眾兵強者,

守之以畏

土地廣大者,

守之以儉

祿位尊盛者,

守之以卑

德行寬裕者,

守之以恭

6

《說苑.敬慎》卷十

智而能愚

明而能闇

辯而能訥

博而能淺

勇而能怯

富而能儉

貴而能卑

高而能下

滿而能虛

 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從上表可知,古熟語經多代背誦,訛誤實不可免,故由謙德四事至六事不等。表列的順序反映了「謙德六事」文義的古與近,此中以《韓詩外傳》最為詳備,《文子》最古,而《說苑》最近。由於謙德是統治者的最高德性,因而表現謙德的前題多關乎政治。行謙端賴「守下」,「守」意味不改易與保持不變的意思,這是對謙德有深切體會而執持的態度;「下」是愚、闇、淺、陋、畏、怯、儉、狹、謙、讓、卑、恭、虛等等的統稱。如果以「守下」為追求利益的手段,則行謙便難以成德。謙德是由衷的道德涵養,而有其形上的源頭。所謂「天之道,損有餘而補不足」,持盈保泰的道理是所得越多,處境越危,便越要守下;若由此而不自是、不自滿,便是謙德的表現。踐行謙德,第一義畢竟用於政治;能行謙德者為明王,反之為闇主;能否踐行謙德是古帝王得失天下的關鍵。《尚書.大禹謨》(註一)言「滿招損,謙受益」,雖然是個人修身的寶箴,但其原意必然是針對為政者而發的。

   

損益之道

        行謙須知損益之道。謙是德性,損益則是行為表現,用以成就謙德。《說苑.敬慎》載孔子因讀《易》至於損、益二卦,而論及古帝王的功業:堯登帝位而知「允恭」、「虛靜」,故能保其位,隆其德;至於昆吾則因自臧自滿、窮高不減而招及身之敗,且惡名昭彰。孔子因而下結論:「謙也者,致恭以存其位者也」。這反映了損益之道是人君修德的指南。《淮南子.人間訓》及帛書《易傳.要》皆載孔子讀《易》至損、益二卦之事,孔子以損益之道為「王者之事」、「君者之事」,說明了謙德是古代貴族統治者的最高德性。

   

謙德的形上體會  

周公、孔子對謙德的體會都引用《易經》謙卦彖辭中的四道盈謙之語,這四道盈謙語也是周公以前的古熟語。(註二)孔子說《易》至謙卦,歸諸周公之能行謙德。《韓詩外傳》〔卷八〕云:  

《易》先「同人」,後「大有」,承之以「謙」,不亦可乎?故「天道虧盈而益謙,地道變盈而流謙,鬼神害盈而福謙,人道惡盈而好謙。」謙者,抑事而損者也,持盈之道,抑而損之,此謙德之於行也。順之者吉,逆之者凶。五帝既沒,三王既衰,能行謙德者,其惟周公乎!  

五帝三王之後,只有周公能行謙德。謙德是天德,因而隨時隨地可體會謙德的流行。就《謙彖》四道而言,天道的情狀,便是日中則昃,月盈則食,天地盈虛,與時消息;大地的情狀,是高山崩壞、溪谷為夷;鬼神以賜福降禍來分別對待謙卑與驕盈的人,至於人道,則自高自大者遭人厭惡,謙卑守下者為人所親。由此四道所言的益謙、流謙、福謙、好謙,即知謙德為天德。能行謙德,則生命更形尊貴而人不敢有所侵犯。這是充實而有光輝的生命。  

 

謙德與中庸  

孔子在洛邑參觀周廟,看見欹器,即宥坐之器。欹器本置於飲酒者的座右,提醒飲者酒量要適中。欹器的特點是無水則歪,水至中位則正,水滿則覆。孔子因而發議,引用了謙德六事言持中之道。(事見《荀子.宥坐》)以形式而言,處在中間的自然為中;但就行為而論,則「中」所指為無過與不及,此即中庸之義。孔子說:「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!民鮮久矣」(《論語.雍也》),又說:「能行此道,惟至德者及之。」(《說苑.敬慎》)所以君子能行中庸,小人則反是。(見《中庸》)

  中庸的態度,即高而能下,滿而能虛,富而能儉,貴而能卑,智而能愚,勇而能怯,辯而能訥,博而能淺,明而能闇等,而原則是抑而損之、損而不極(見《說苑.敬慎》)。這樣處事,雖然沒有絕對的分寸,但只要用謙虛的態度來面對自己的成就,便可稱為中庸。孔子正是謙德、中庸之行的體現者,《論語.述而》載孔子行謙:  

子曰:文,莫吾猶人也。躬行君子,則吾未之有得。  

子曰:若聖與仁,則吾豈敢?抑為之不厭,誨人不倦,則可謂云爾已矣。

子曰:默而識之,學而不厭,誨人不倦,何有於我哉!  

謙德本來是帝王的德性,是一種政治品德,但既是德性,便人人可行,誠如《大學》所說:「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為本。」就個人的修身立德而言,能行謙德的人,必然是道德高尚,學問深湛的人,而非徒有禮貌的形式。故有志於修德行謙者,必須努力不懈,以提昇自己的學養。

   

註釋   

註一:《大禹謨》雖然是古文《尚書》的篇章,篇章雖非原本,但其中的文句卻有所本。見閻若璩《尚書古文疏證》。

註二:參考鄧立光:〈從帛書易傳證知孔子說易引用古熟語〉,《周易研究》1997年第3期。

 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*** 本文選自《毅圃》第二十三期 2000年 九月號 **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