腳步沉重,歷史更沉重

── 追尋歷史真相的大旅行

 

王劍凡*

 

 

 

 

馬斯登 (Philip Marsden)的《交會的所在──追尋亞美尼亞人的蹤跡》(The Crossing Place: A Journey among the Armenians)是一本很獨特的旅行撰述,既不是感想隨筆,也不是景點介紹。這本書在英語世界甫一出版,即引起很大迴響,更獲得英國毛姆獎。至於漢語世界,情況截然不同;漢譯本面世至今已有十年,但認識這本書的人卻寥寥無幾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讀者可能會問:亞美尼亞又不是甚麼大國,更不是旅行熱點,為何要花時間去讀一本這樣的遊記?(除了Lonely Planet The Bradt Travel Guide,根本沒有任何旅遊指南講述亞美尼亞)但如果跟你說:亞美尼亞是第一個基督教國家;象徵亞美尼亞國的亞拉勒山 (Mt. Ararat),據說是挪亞方舟最終停泊之處;亞美尼亞於第一次世界大戰遭受種族滅絕,而後來德國納粹黨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清洗,正是仿照亞美尼亞的大屠殺。你會否對這個國家多一點興趣?

 

        本書作者馬斯登因一次偶然的觸動,開始踏上旅途,追尋亞美尼亞人的蹤跡,用了四年時間,越過二十道疆界,追究當年亞美尼亞大屠殺的真相。作者千山萬水,走遍世界各地亞美尼亞人聚居地,記下口述的歷史資料,最後抵達亞美尼亞,完成他的文字旅行。他有一顆執著的心,在旅途中雖然險阻重重,卻能排除萬難完成這一趟大旅行。 

 

我越過了二十道邊界才到這裡,要再花更多時間和被放逐的亞美尼亞相聚。在南邊的山區才有真正的亞美尼亞村落,那裡才是數百年來,亞美尼亞人掙扎著活下來的地方;對我來說,那裡是亞美尼亞流放拼圖所缺的最後一塊:我必須要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馬斯登在書的開首就引用美籍亞美尼亞裔作家威廉˙沙若楊 (William Saroyan)的一段話:

 

我真想看看哪個強權能徹底毀滅這個種族:這個屢戰屢敗、國家崩亡、文學暗隱、音樂消弭,而禱詞也不再被垂聽的卑微子民所組成的部族。來吧,看你有何能耐消滅亞美尼亞人!驅趕他們到無水無糧的沙漠,燒毀他們的家園和教堂。然後,看看他們是否就此不再大笑,不再吟唱,不再祈禱。讓亞美尼亞人其中兩個人在世界任何角落相逢,你會看到他們如何重建一個新的亞美尼亞。

 

        亞美尼亞位於歐亞交會處,是蘇聯瓦解前的最小加盟共和國,曾經有過輝煌的歷史,也飽嘗悲慘命運的痛苦。二千六百年來遭人征服鯨吞,卻仍以不同形式,於近東的心臟地帶掙扎求存。波斯碑銘、希羅多德與史卓伯史記都提過亞美尼亞的名字。亞美尼亞人自稱是海悅克(Hayk)的後人。海悅克是多爾公(Torgom)的兒子,多爾公則是挪亞兒子雅弗(Japheth)的曾孫。亞美尼亞人的敵手美狄亞人與希太人已退出歷史舞台,亞美尼亞人卻仍是屹立不搖的印歐民族一支,有自己一套獨立的語言系統。亞美尼亞人擁有卓越的科學成就,發明了一套相當精確的數學定律,比伽利略早了幾百年發現地球會自轉。

 

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亞美尼亞人一樣,為幾世紀連接不斷的入侵、流放、屠殺和地震帶來的混亂所苦……他們總是試著用數字將變動的世界規律下來,並創造固定的樣式減輕混亂的程度。他們在藝術、科學,甚至商業上的努力,似乎也都是為了驅走混亂。你們對混亂的反應,使他們投注更多的精力在商業、神秘學和知識的追求上,好將混亂的局面穩定下來。因此,安納托力亞高原所有已毀圮的教堂、康雅所有的金巴墳塔,以及所有具有幾何外觀的亞美尼亞建築,都不再只是外表呈現的樣式,而是用來蔑視混亂的一種秩序、一種希望,以及祈求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規律」與「秩序」,不就是人類文明一直追求的理想嗎?可惜,在國族主義高漲的世界裡,規律與秩序往往遭受破壞。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,西亞美尼亞人民遭土耳其軍大肆鎮壓與屠殺,或被流放到敘利亞沙漠,死亡人數幾近一百五十萬。馬斯登花了長時間追蹤亞美尼亞人的歷史,最後也只能無奈的說:

 

一九七零年左右,幾乎當時的直接當事人都已死亡,土耳其人似乎也不準備緩和過去所犯的罪行,有些人根本就不認為曾經發生過這些事。因為缺乏確鑿的證據,一個漠然的否認最具效力的地方,不是提出反證,而是協助世人遺忘。這樣的反駁,可以摧毀亞美尼亞以集團大屠殺做為史實的觀念,也抑制那些急著想要確立事實的人,透過審查制度,編輯和作家在落筆寫下「亞美尼亞大屠殺」時產生猶豫,無法提供佐證,只好試著措詞,最後乾脆刪除。

 

誠然,極權暴政最想人民失去的就是記憶,把歷史忘記得一乾二淨。猶太人與亞美尼亞人都曾遭受種族屠殺。二次大戰納粹黨屠殺猶太人,部分取材自一次大戰亞美尼亞人所遭迫害。知道當年希特拉如何說服將領向猶太人下毒手?他於1939年曾說:「現在還有誰記得滅絕亞美尼亞人的行動呢?」直至今天,土耳其政府依然否認1915年對亞美尼亞人進行過種族清洗。

 

眼下地球一隅集體失憶,國族主義異常澎湃高漲,說是俗氣也好,政治正確也好,很希望向讀者推介這本書。不同族群的人,會經由生命經驗或國家教育而產生不同的歷史記憶。記憶形成記的方式,除了由個人生活經驗積累外,還依靠國家的歷史教育,甚至是以閱讀的方式超越生活經驗的侷限。從「加害者」的立場,面對這樣不堪的歷史,首先的態度往往是反駁,進而會編造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來推卻,再來則是用消極的態度去迴避真相,繼而是以「忘記過去向前看」來說服自己說服別人。問題是,「忘記過去」就等於「忘記歷史」。歷史悲劇絕不應忽視。德國出生的哲學家雅士培(Karl Jaspers)曾經受到納粹黨的壓迫,他在戰後寫道:「所發生的事是一種警告,遺忘是一種罪行……如果這種事情可能發生,那麼還有可能隨時都會再次發生。」若人類忘記歷史,這個世界就會真的像歷史學家湯恩比所言:「人類在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,就是人類在歷史中學不到任何教訓。」

 

 

 

塞凡湖修道院

 

大屠殺博物館

 

諾雲凡修道院

 

亞拉勒山(現屬土耳其領土)


 

* 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兼任講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