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國棟先生專訪
編者按:本會於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八日訪問本會學術顧問孫國棟先生,訪問中孫先生講解了新亞精神的內涵、現今年青人的質素,以及對本會的期望等。以下即為是次訪問之主要內容。
孫:孫國棟先生 問:胡慧華、李建深
問:孫先生認為新亞精神的核心內容是甚麼呢?它對今天的青年學生仍有甚麼啟發和意義呢?
孫:新亞精神包括一個高遠的理想和克難精神,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桂林街時代的新亞精神了。因為當時的新亞師生在物質極度困乏的環境下仍堅持教育理想。曾有人問我對新亞精神的見解。該人認為現在新亞書院加入中文大學後已有豐富的物質生活,設施亦漸臻完善,不再像桂林街時代般沒有校舍。所以已經沒有什麼困難需要克服,克難精神是否亦不存在了?我認為這是對新亞精神的一種誤解。新亞精神如果用數學來表現就是無限大(∞)。任何東西相對無限大而言都不算什麼,即使有二百座大樓亦不足誇耀。新亞精神不獨指克服經濟困難,所以當經濟不再困難,並不代表新亞已經失去理想。理想正如幾何學上的漸近線,永遠達不到目標。在任何事上做到頂點,追求在文化中發展更高價值的理想而不畏艱辛的精神,就是新亞精神了。然而新亞精神要追求什麼內容呢?年青人必須常常反思自己將來要做一個怎樣的人,做些怎樣的事,慢慢地就會找到屬於自己的理想,理想當中必須有責任感,有責任感的理想必是有意義、有價值的理想。
問:香港現時以商業掛帥,著重經濟的社會狀況,與歷史上各朝代比較,道德算是淪落嗎?
答:與歷史上的朝代相比,現今香港的道德算不得上是淪落。但現代國人最大之失德就是鄙視自己的文化,這是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。其實中國文化的可貴在於強調人道精神。曾有人提出現今電腦及科技日新月異,會否有一天進步到不再需要文化?但我認為這觀念是荒謬的,電腦和科技本身就是文化。千萬年之後,科學無論如何進步,社群仍是由人類組成,人仍是最大價值的,只要能認識人是最有價值,自然能開萬世太平。(張)橫渠先生「為萬世開太平」並不是誇張的說法,而是切實可行的,因為即使幾千年以後,社會仍是人類的社會,人類社會中最重要的仍是人的價值。中國文化的內涵能歷久不衰正是因為重視人的價值。
問:孫先生如何看待現時的學術風氣呢?身處現時商業掛帥,著重經濟的社會,青年學生應抱持怎樣的態度追求學問和安身立命呢?現代的青年和三十年代的青年有些什麼不同?
答:若把現代之青年與三十年代之青年比較,現代有部份青年讀書十分現實,太重回報。很關心股票、地產和飲食,這些全都是外在的滿足,此等人是糊塗地過一生的。當然,兩個世代的青年人都有些會激情地去批判不公,但現代人再激烈也是在不失利益的前提下,而三十年代的青年在抗戰的背景下懷著赴死的激烈態度從軍報國,同時自我犧牲的精神。我當年簽名從軍時便立刻感到自我精神的長大。當時青年的情緒都很激烈,一切都不在乎,及後年紀大了漸趨庸俗卻是後話。我認為年紀大的人道德往往不如年輕人,這情況在不同時空都普遍存在。原因是年輕人懷著活潑敏感的良知,處事為純粹的良知所動,有人需要幫助,有不公平的事,便會立即行動。然而人到中年,利益顧慮也多了,顧慮多,道德自然下降。不過這只是普遍情況而言,不是所有人年紀大了都會失去赤子之心。就如新亞書院首任院長錢穆先生,當年便因與李卓敏校長意見不合,最後堅持選擇辭職而不是退休,放棄了當年幾十萬優厚的退休金,這確是可貴的情操。
問:但現今世代的青年應持什麼態度追求學問與安身立命?
答:現代的年青人應效法蘇格拉底,首先認識自己,研究自己。不單在知識上不糊塗,在道德上也不糊塗。我記得某屆新亞畢業典禮上,一些畢業生已得到CM教師,卻又羨慕那些得到AM教師的同學待遇比自己好。錢先生見狀,勉勵畢業生不應於年青時就比較成就,而是應竭力找尋自己的理想,埋頭苦幹五十年後才值得比較。現代人除了鄙視自己的文化外,另一弊病就是只顧利益,事事求回報。殊不知人生最大的報酬是人人相同的,就是在世時能否得到平安和快樂。曾有一個民意調查指出,受訪的香港人最佩服的人物是李嘉誠;最想做的人物是李嘉誠之子。美國的蓋茨,香港的李嘉誠都是億萬富豪,在財富上不平凡。但他們出入也要由保鑣陪伴,這是變相是被人監視,失去自由。所以外在的名氣、權力、金錢於死後都不能帶走,並不是真正的報酬。到底甚麼是最大報酬呢?我以為最大的報酬是心靈的平安和心靈的快樂。怎樣才有平安呢?陸九淵說,能夠不失為一個人,堂堂正正的做個人就能平安。販毒殺人能得平安嗎?斷然不可。怎樣能有快樂呢?唯有真心喜歡自己的生活才有快樂。這就是人最大的報酬。現代人常混淆平凡和庸俗,原來平凡與庸俗不同。我們都平凡,但平凡不怕,切忌流於庸俗。唐君毅先生便認為,現代的人沒有獨特性,各人均好像一樣似的,如「鬼影幢幢」。故我認為我們要有超越自己的精神,時刻反省自己要為世界做什麼。不要只顧追求自己物質富裕,要追求人生中的平安和快樂。
問:過去有不少學者都樂意為青年人開列應當修讀的書目。譬如梁啟超、胡適乃至錢穆先生便為青年學生開出書單。請問孫先生是否能夠為我們這一代的青年學生也開列一張書單呢?
答:現在大學學科分得太專太細,學問之門太大,單是本科的參考書已經不夠時間讀。新亞書院之必修科「中國通史」當年亦應各科的要求,於1972年改為除中文系和歷史系必修外,其他學系自由選修。錢先生九十六歲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的博士班講最後一堂課時,結尾勉勵青年人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。回應錢先生的說話,我認為各系的專才亦要稍為懂得中國思想。故我和錢先生一樣認為《論語》是很值得讀的好書。
問:孫先生平時最喜歡閱讀的書籍有哪些呢?最近看了哪部書呢?
答:我最近在讀有關思想史的書,另外正在寫兩本書,預計很快印刷成書。一本關於孟子,另一本是關於歷史與文化。現代人太忙了,稍重理論或長篇的書都讀得很吃力。於是我寫一些較短篇的文章,希望能吸引更多的人去看。我近年重讀《孟子》,亦有很多發現。如孔孟二人對於人生必需的事,都不存在好壞之分。如好色、好財,孔孟都不認為是壞事。孟子進諌齊宣王時,齊宣王說:「寡人好色。」孟子卻認為這不是壞事,然而不可獨自快樂,要百姓亦得快樂。男有妻;女有夫。所以孟子說:「內無怨女,外無曠夫。王如好色,與百姓同之。」反而是後儒沒有勇氣承認和正視人生的實在和必需的事。孟子眼見梁惠王是「利」字當先,即勸惠王應以仁字為重,仁與利之辨是《孟子》一書的重心。孟子很有責任感,他屢次鼓勵人要向上發奮。有人批評孟子不如顏淵,枉為亞聖,因其有圭角,易傷人。但我不認同,我認為孟子確為亞聖。孟子的思想很尖銳,為儒學建立一個文化統緒。
問:對於「弘毅文化教育學會」,孫先生有甚麼期望和勉勵呢?
答:我希望弘毅文化教育學會的同仁能找到自己喜歡的理想,反省自己要做一個怎樣的人,做怎樣的事。至於學會本身,則要找到中心,不要盲目。要幫助同人找到理想,發揚新亞精神。
後記:訪問當天,除了討論到較為嚴肅的問題外,孫先生亦展示了他風趣的一面。如孫先生提及他的一個朋友曾與他說笑,言自己的兒子是「三分之一大丈夫」。孫先生即問他的朋友此話何解。原來該朋友每逢教訓其兒子,其兒子定必反抗,縱使暫時不知道此兒子將來是否「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」,但當下確是「威武不能屈」了,故該朋友形容自己的兒子是「三分之一大丈夫」也。孫先生講述此故事時,神采飛揚,我們一眾朋友亦為孫先生的頭腦靈活和身體健康而感到歡喜。